●叶正尹
午后,蝉声像一把钝锯,来回拉扯着人的耐心。我躺在堂屋里的竹席上,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流。忽然,一阵穿堂风掠过,捎来一丝香气,是荷叶的味道。这味道如同钥匙,咔嗒一声,打开了记忆的锁。
外婆熬荷叶粥,是有讲究的。天刚泛白,她就挎着竹篮往荷塘去。我跟在后面,踩着她的影子走。晨露未晞,荷叶上滚动的水珠把阳光折射成碎银子。外婆踮着脚,手指在叶丛间翻找,专挑那些不大不小的嫩叶摘。“老叶子苦,破叶子腥。”她总是这样说。摘下的荷叶,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,叶脉像极了奶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。
屋里的土灶烧得正旺。外婆把洗净的荷叶在沸水里打个滚,去了涩味,这才轻轻覆在煮开的米粥上。柴火噼啪作响,铁锅里的米粒渐渐变大,荷叶的清香随着蒸汽钻了出来,在屋子里游荡。我蹲在灶膛前添柴,火光映得脸颊发烫。“慢些烧。”外婆用木勺搅着粥,“火急了,粥就没了魂。”
粥熬好了。揭开锅盖的刹那,白雾裹着荷香扑面而来。米粒已经开花了,粥泛着淡淡的青色,似初春的湖水。外婆盛一碗给我,又放上几粒冰糖。碗沿烫手,我只好捧着碗转圈喝。温热的粥滑过喉咙,荷叶的清香便在唇齿间漫开。
在外婆眼里,荷叶粥不光是解暑的吃食。我背书背得好,她就往粥里多放一粒冰糖。我贪玩摔了跤,她便把粥晾得温温的,再递过来。下雨天不能出门,我们就坐在门槛上,一人捧着一碗粥,看雨丝把荷塘织成朦胧的绿纱。
荷叶在外婆手里总能变出花样。包糯米鸡,蒸鲫鱼,剩下的边角料也不浪费,晒干了泡茶喝。她常说:“过日子就像熬粥,急不得。”那时候我不懂,只觉得荷叶好玩,能折成小船,能卷成哨子,还能当斗笠。
后来,我在城里参加工作了,虽然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,但每到荷塘飘香的时节,总会在某个周末特意赶回去。有一次,我回去推开老屋的木门,荷叶的清香便扑面而来。外婆熬的粥还是那样,米粒熟得恰到好处,荷叶的清香渗进每一粒米中。只是捧着碗时,我忽然意识到,已经很久没能像儿时那样,安静地喝完一碗粥了。
“怎么,城里好吃的太多?”外婆见我放下还剩小半碗的粥,笑着打趣。我摇摇头,却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后来,有一回我带着新买的电饭煲回去,用它熬粥。按下开关,不用搅动,连时间都算得精确。外婆看着这个会自己煮饭的盒子直摇头。“太伶俐了。”她揭开盖子闻了闻,“粥要笨些才好。”我突然明白,不是粥变了,是我把喝粥的时间分给了太多东西。就像电饭煲,把熬粥的过程简化了,连带着把等待的滋味也省了。
如今,外婆不在了,舅舅守着老屋过日子。上周末回去,我看见屋里添了新式电饭煲,和外婆的老砂锅并排摆着。荷塘里的荷叶亭亭如盖,新生的叶片还带着初生绒毛。舅舅说:“你外婆走后,荷叶长得更旺了。”我蹲在塘边,摘了一片最嫩的叶子带回家,学着外婆的样子,先用井水浸透,再用粗盐轻轻揉搓,然后用煤气灶小火慢熬。
蒸汽顶着锅盖作响时,荷香混着米香飘出来。恍惚间,我好像看见外婆站在灶台前,用木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粥。粥熬好了,我给自己盛了一碗。米粒开花,每一粒都含着荷塘的晨露。原来,外婆的荷叶粥是用晨露、柴火和时光熬成的牵挂。
荷塘里的新叶还在长,只是再也没有人天不亮就去摘第一片嫩叶。现在,每当荷风轻拂的日子,我总觉得外婆的叮咛还在,随着风一起,在荷叶间沙沙作响。